破产案说 | 车找到了！博弈却才开始

现实比剧本更有“戏剧性”。比如，一场日以继夜的“对峙”——焦点是一台重型工程车。二十四小时相互“盯防”，严防对方将车开走。这场“拉锯”持续了二十天。再比如，一场溢价率高达931.23%的拍卖尘埃落定，惊喜未尽，反转却至——原本“查无此人”的抵押权人横空出现，声索对拍卖工程车的优先受偿权。这台工程车，是破产企业巨癸公司被找到的唯一财产。数十名员工的职工债权能否兑现，希望从无到有，又从确定驶向不确定。一巨癸公司破产清算案，是张诗韵带领团队承办的第一个破产案件。这是一家累讼缠身的公司，主营工程机械的装卸、租赁及销售。2017年11月，该公司因“涉及劳动争议等民事案件及相关执行案件近50件，但无任何财产可供执行”，由执行转破产清算，重庆市九龙坡区法院通过摇号方式指定中联重庆办公室担任管理人。企业破产，却无“产”可破。进入破产程序的巨癸是“三无”公司——无人员、无办公经营场所、无账簿，法定代表人下落不明。事实上，这家企业并非完全无“产”可破。管理人到不动产登记中心、车管所及银行等机构查询公司财产，发现公司名下登记有被九龙坡区法院查封的“工程车辆”。张诗韵并不报太大希望。车管所登记信息很简单，除了车牌号和基础信息，只载明为“工程车辆”。“工程车辆也有很多种类型，车子是什么样不知道，找车就很困难。”对破产律师来说，最不甘清单上总有一笔——知道有案可查的财产，却不知道这笔财产究竟在哪里。寻车线索的出现很“偶然”。“最了解一家公司的，除了法定代表人，就是员工。”巨癸公司涉及众多劳动仲裁执行案件，张诗韵与团队律师一一联系近三十位员工，了解劳动仲裁后的执行情况和公司此前的经营状况，也试图寻找是否有遗漏的财产。员工A是公司骨干，也是被欠薪最多的人。最初联系时，他并没有提供工程车的线索。时隔两周后，A主动来电，询问车是否找到。他表示，车可能找得到，但需要一个承诺——寻回车后优先支付其被拖欠的工资。信任是在反复试探过程中得以建立。“员工有自己的顾虑。后来我们得知，吊车被与公司有债务纠纷的人开走。去扣车会得罪人，也会面临一些阻力。为了打消他的顾虑，我们承诺找回车后优先偿付他的工资，也会支付寻车期间发生的差旅费及工资。”找到车，但并不能顺利接管。重庆丰都县，某码头施工现场。从最初强行阻止接管，到演变为旷日持久的僵持——A带领几名巨癸公司员工全天在场看守，管理人团队律师轮流到场坚守。查封该吊车的九龙坡区法院联系当地公安机关予以协助，在场律师也反复劝说对方。二十天后，吊车终于得以开走。委托评估机构评估，吊车变价并不理想——“三无”企业，车辆的相关证照，年检、维护保养信息等资料均无处可寻——评估价值仅为20.94万元。征得债权人会议同意后，管理人转而委托淘宝网对车辆进行拍卖。99次竞价，最终成交价为215.94万元，溢价率高达931.23%。该项拍卖成为当年淘宝着力宣传的典型案例。
二拍卖结果固然惊喜，新问题却出现——成都某金融公司声称，对该吊车享有抵押债权。按照法律规定，破产程序中，无抵押债权存在，财产分配受偿顺序依次是：职工债权、税款及社保债权、普通债权。而存在抵押债权的情形下，抵押物变价所得款项应优先偿还抵押权人。“我们在车管所的查询记录显示，吊车并没有抵押登记信息。”该金融公司持有一份法院判决书，确认了其对巨癸公司的债权金额，以及对吊车的抵押权。但显而易见的“瑕疵”是：该公司虽然与巨癸公司签订有抵押合同，却并未办理抵押登记。“法院判决后，该金融公司曾申请执行，但因为找不到车，后续未再推进。巨癸公司进入破产程序后，他们认为‘三无’企业无产可破，所以也没有申报债权，直到得知车已找到才来补充申报。”现在的争议焦点在于：该抵押权未经登记，能否对抗第三人。“严格意义上来说，法律规定抵押权未经登记不能对抗第三人。但这个第三人是否包括破产债权人中的其他债权人，存在争议。”张诗韵和团队律师检索了大量案例，各地法院的判例对这一问题有不同解释。如果认可未经登记的抵押权能对抗破产债权人中的其他债权人，自然应当优先清偿抵押债权——清偿后无剩余价款，职工债权就将落空。“对方的抵押权肯定应受到保护。但现实而言，在抵押权人都深感寻车无望的情况下，车辆被找到有赖于员工的努力，付出没有回报并不公平。”有争议，就有博弈的空间。是否能平衡抵押权人与职工债权两方的利益诉求，清偿中进行公平分配，是对管理人的考验。抵押权人是成都某国企下属的金融机构。张诗韵与承办法官一道，前往该公司沟通，争取对方的理解。“我们希望能说服抵押权人，放弃一部分抵押权，让渡部分款项清偿给员工。”多次沟通，最终达成了一个合理合法的方案：核算出职工债权的比例，从吊车拍卖款项中支付38万元用于清偿职工大部分债权。而对员工A及其他参与寻回吊车的员工，承诺也兑现——寻车期间工资作为共益债务支付。三从巨癸公司破产清算案开始，张诗韵已承办破产相关案例逾四十件，作为破产管理人负责人的案例占到一半。在她看来，最是两难的困局莫过于：企业破产资不抵债，却仍要面对职工债权这个“火药桶”。激烈的员工情绪，张诗韵并不陌生。“声音大”才能实现诉求，“讲道理”在这样的信条面前显得苍白。新源公司破产案，进入破产程序之前，一百多名员工在当地法院多次上访。“银行本想推动抵押物的拍卖，但员工要求从中分钱。进入破产程序后，压力转移到管理人身上。”对办理破产案件的律师而言，“社会矛盾激化”进而演化为“群访事件”的潜在风险，是达摩克里斯之剑，始终高悬。“总体而言，员工是弱势群体，职工债权也是他们的辛苦钱。从化解社会矛盾的角度讲，尽可能保障其利益，有社会价值。作为管理人，应该有平衡的考量。”新源公司的资产系土地厂房，已全部抵押给某银行。而土地厂房为便于买受人使用，只能采取整体拍卖的方式处置。张诗韵与承办法官及抵押权人多次沟通，发现一条“折衷路径”：“土地厂房中的构筑物、花草树木等不属于抵押权范围，有一定的法律依据；可以将其从土地厂房的拍卖所得款项中剥离，用于清偿职工债权。”“在协商过程中，银行提出先行分配部分款项，以便其能通过年底的考核要求。我们征求承办法官意见后也予以同意。正是因为双方的互谅互让，最终银行接受了我们提出的‘折衷方案’。”平衡，是博弈的智慧，也是价值取向。破产案件的一个特殊性在于：相关法律法规还比较粗糙。“重庆破产法庭成立之前，重庆乃至全国范围内，对破产案件的受理均十分谨慎。就重庆而言，破产法庭成立后，案件数量才有了爆发式增长。但因为法律法规相较于时代发展的滞后与粗糙，实际操作中很多问题或者没有明确规定，或者规定也不尽完善和合理。”张诗韵认为，争议之处，解决问题更体现管理人的价值取向。“担任破产管理人，除了依法行使管理人的各项职权外，还需要合理运用法律法规、平衡各方债权人的利益，以化解社会矛盾。”成功的破产清算案件，某种意义上来说，终点应该是“解脱”和“释然”。债权人不再身囿于追债的奔忙，债务人企业不再苦困于债务的泥潭，员工不再纠结于愤懑的情绪而开启新的生活。张诗韵说，破产案件就像一簇“火堆”。“是一根一根把柴抽了，把火灭了，大家该干嘛干嘛。如果火越浇越旺，激烈冲突是大家都不愿看到的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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